李堂杰
2022年7月25日于福州
女儿梦亭在位于奥地利首都维也纳的联合国城工作。由于新冠疫情全球肆虐，她已经四年没有回国了。我知道她过得很好，但还是免不了时常想她。也许是渐渐老去的原因，陪伴她成长的那些往事，仿佛不断重播的“抖音”一屏屏在眼前闪过。公历七月二十七日是她的生日，我决定把这些零零散散的“视频”转换成“word”文本，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同时也作为对关心她、好奇她如何成长的亲友们的一个答谢。
图注：位于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城内、多瑙河畔的联合国城
了 解
人类神奇的遗传特性和神秘的大脑差异，使得不同孩子间的天赋存在差异，兴趣也不尽相同。这些差异和不同，对他们的人生影响极大。为人父母的重要责任之一，就是尽早了解自己的孩子天赋何秉，兴趣何在，以便在日后的教育培养中扬长避短，事半功倍，助其成才，让其快乐。
经过仔细观察，我们发现女儿梦亭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在语言方面有一定天赋，二是具有超出同龄儿童的坚强与独立。
刚一周岁半那年冬天，她和她妈妈住在江北。一天晚上，睡到半夜，她突然从床上“扑通”一声掉到床下水泥地上。室内黑乎乎，冷嗖嗖。她竟然不哭不喊，自己站起来，一手扶着床边，一手拍着妈妈身上的被子，轻轻叫着：“妈妈，妈妈！“。至今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在床前站了多久，等到她妈妈惊醒，心疼地把她揉在怀里时，她的小手、小脚已经冻得冰凉冰凉的。
她两周岁零两个月时，我把她送进海军指挥学院幼儿园。本来担心她会不肯去，没想到她听说要去幼儿园，一路上哼着小调。晚上我去接她时，园里有几个宝宝已经在那里哭天喊地，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我到达小班时，梦亭正在玩玩具。见我要接她回家，她对我说：‘爸爸，再玩一会儿吧！’。
她三周岁那年，海军指挥学院放暑假。她妈妈单位不放。我们于是决定由我带她去福建长乐老家看看亲戚。三岁小孩第一次要离开妈妈一个月，大家多少都有点担心她会哭闹。出发当天凌晨两点，她妈妈到南京车站为我们送行。列车缓缓启动，她妈妈一脸的不舍与担心，顺着站台跟着我们的车厢同步前移。车厢内，梦亭坐在我的怀里，透过车窗，平静地跟妈妈挥手告别：“妈妈再见！”。在亲戚家的一个月时间里，她也从未哭闹过，即便当邻居的小男孩把她心爱的小狗狗抢走玩时，她也只是焦急地喊着幼儿园老师教给他们的一句话：“大家一块儿玩，大家一块儿玩！”
她五周岁那年我出国留学。不久外婆来南京看望她们母女。她妈妈上班后，外婆带她到大院散步。没想到梦亭在路边滑了一跤，头部碰到路牙，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外婆慌了神，而她不仅没哭，还知道走到不远处的学院门诊部包扎。
鉴于梦亭的上述特点，除了在日常生活中注意鼓励和强化她的坚强与独立以外，我们在她的早期教育中采取了两个措施。
一是尽可能地给她提供中外儿童读物，适量让她或听或读一些古典诗词。不久，这些措施就初见成效。在她七岁那年冬天，南京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清早起来，我带着她出门看雪景。举目望去，远方近处所有的道路、屋顶、树梢，白茫茫一片。陶醉于面前的雪景，她自言自语：“白雪茫茫，铺路盖房”。我又惊又喜，抱着她在雪地里原地转了好几圈。两三年后，她便在《中国少年文艺》发表了《大象袜妹妹》等短篇小说，后来进一步成为该杂志的专栏小作家。她到巴黎大学留学后，《中国少年文艺》的编辑还给她开一块专栏《巴黎一如记往》。
二是对她进行早期多语种培训。从幼儿园中班开始，我们就教她英语。当然，由于年龄太小，她的外语学习我们采取了“三不两重”的方针。“三不”：一是不写，只是让她听、认、读；二是不讲语法；三是不让她刻意背词汇。“两重”：重在让她喜欢外语；重在让她发音纯正。她九岁那年，我结束联合国军事观察员的工作回国后，立刻让她开始了联合国第二工作语言法语的学习。我们还鼓励她和同班一位名叫植松礼子的日本女孩交朋友。小女孩非常可爱。但当时掌握汉字很少，她给梦亭写的一篇自我介绍，是由简单的汉字加上大量的图形拼凑而成的。比如她在汉字“爷爷”和“奶奶”之间，画了个中间裂开的心型，大概是要表达爷爷和奶奶已经离婚的意思。她跟梦亭交谈，也是半中半日，有时甚至是“全日制”加手势。久而久之，这种天真、自然的语言熏陶，竟然让梦亭能讲一口纯正东京腔的简单日语。东南大学东京藉日语教授植松先生（植松礼子之父）感叹说，”我教过日语的大学生中，还没有一个有这么纯正的日语口音”。早期多国语言的熏陶，让她初步有了“国际”的概念，并为她日后考入法国巴黎大学，并从巴黎大学研究生毕业后顺利考入联合国，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当然，我也有不了解她甚至误解她的时候。十岁那年，她拿出一篇说是自己写的小说稿给我看。小说写的是法国乡村少年成长的故事。情节生动而细腻，处处充满法国乡村的气息。我觉得这不可能是她写的，因为她从来没有去过法国，哪里来的这些素材？于是非常主观武断地把她批评了一通。她一脸的委屈，眼角噙着泪花。此事让我多年无法释怀。难道是我冤枉了她？2018年，我到维也纳探望她，她首先陪我乘飞机去法国巴黎。黄昏，我们并肩沿着塞纳河边向着巴黎圣母院走去。抬头前望，此时的落日刚好掉进埃菲尔铁塔的底层，向四周射出万道金光,犹如中国神话里的宝塔，神奇而瑰丽。这种神奇、这种瑰丽，不是身临其境实在难以想象。这让我想起她当年给我看的以法国为背景的小说。于是问她：“告诉爸爸，当年那篇以法国为背景的小说真是你自己写的吗？”“真是我写的，爸爸。”“那你没来过法国怎么能写出法国的背景细节呢？”“我读了很多法国小说和介绍法国的书籍，从书上取材然后加上艺术想象啊！”我无地自容！
图注：暑假带女儿探望老家
孩子是一部书，一部父母必须认真、仔细阅读的内容丰富的书。
磨 砺
天下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但爱的方式却有多种多样，爱的不同方式所产生的结果更是天差地别。日本人爱孩子的主旋律是严苛，不仅严格教育他们从小学会自理生活、关心他人、爱护国家，还常常有意识地不让孩子“吃饱穿暖”。日本的冬天异常寒冷，但许多学校的校服却是男生短裤、女生裙子。冬季里日本许多学校经常组织男生脱光上衣在冰天雪地里摸爬滚打，以此锻炼孩子的意志，增强孩子的体质。梦亭的好朋友、在南京的那个日本小姑娘植松礼子，冬天就从来不穿毛衣、绒衣，更不要说棉衣，而且几乎从来不感冒。当代中国社会，很多长辈对晚辈尤其是对独生子女的爱的主旋律则是溺爱。其严重的社会和家庭的后果，已经逐渐显现。这里姑且不作细说。
梦亭也是独生女，当然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但我们从来不娇惯她。我们的理念是，爱她就要磨砺她。虽然我们不能“狠”到日本父母那种程度，但培养她自立自强，则是从点点滴滴做起。她六岁刚上小学，我就不再为她削水果。教给她方法后，让她自己削。我经常故意在她面前削苹果。起初她以为我削好后会给她吃，没想到我却塞到自己的嘴里。小小的她一时无法理解我的这种“反常”行为。一次到上海二姨家作客，她悄悄对她二姨说，“我爸爸现在变得很自私，苹果削了只给他自己吃，不给我吃”。二姨会心一笑。
也是在她六岁左右，我们就带她去学习游泳。开始当然以戏水为主，让她熟悉水性，喜欢在水里玩耍。然后正式教她游泳，并逐步提高要求。有时她没有完成指标，我就在池边用竹竿子像赶鸭子一样赶着她游。有一次她太累了，可能想偷一会儿懒，便故意问我，“爸爸，我这样游会不会淹死啊？”我说“不会”。她说， “万一淹死了怎么办？”我说：“你游好了，就没有万一”。她只好接着游。一年暑假，我带她到青岛海滩游泳，为了锻炼她的胆量，我故意不跟她一起游，而是在百米远处用望远镜紧紧地盯着她。
图注：带女儿在台湾海峡西岸海滩戏水
梦亭12岁之前，每天都是她妈妈用自行车驮着她上学。刚满12岁，即刚刚到南京市少年可以骑自行车的法定年龄，我们就让她自己骑车上学。从海军指挥学院到她的学校至少七八千米。上下班时段路上车水马龙，交通情况十分复杂。我们起初不放心，暗中跟着她。几次成功尝试之后，她便完全独立地骑车上学、放学了。
2001年我在浙江舟山岛海军某部队任副部队长。学校一放暑假，她就从南京赶到舟山看我。海岛的一切对她都是新鲜而奇妙的。小时候，她朗诵过“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可是在南京生活了十几年，她几乎没见过什么星辰，即使偶尔窥见一两个，也是那样的模糊，那样的遥远，若隐若现。到了岛上，头顶的星星又多又亮，仿佛近在咫尺，举手可摘。高中的学习生活相当紧张，她想在这美丽神奇的岛上好好放松一个假期。但令她意外的是，我早就另有安排。她一到岛上就被我安排到女兵连当见习女兵，提前军训。我知道这对她有点过于严苛，但我更相信这会让她受益多多。一个多月的兵营生活，虽然不能把她变成一名合格的战士，但至少会让她受到战士的熏陶。她可以亲眼目睹那些比她大不了多少、风华正茂的女孩子们，如何放弃红装，着上武装，如何为了祖国的海防而剪断长辫，丢掉高跟，收起首饰，擦去口红，在操场上摸爬滚打，在岗位上兢兢业业。她着军装的这张珍贵照片，就是在女兵连留下的。
图注：左一为梦亭
两年后，她被南京外国语学校保送去巴黎大学。入学之前，需要去北京面试，去上海办理一系列出国手续。按理说，我们父母完全可以请假陪同她前往办理。但是，没有。我们觉得这正是锻炼她、考验她的好机会。如果在国内这些事她都办不成，那她怎么能在国外生存、发展？结果是，她一个人独立而出色地完成了出国前的一切手续。出发之前，称了一下她那足足80千克的行李，我当了一回“慈”父：对她说，“到了巴黎，你可以打的去学校，而不要坐地铁，因为你拖不动这么重的行李”。但是，出国的第一天，我们对她的磨砺就结出了超出我们意料的果实：她居然为了节约，不去打的，拖着几乎是她体重两倍的行李坐地铁去了巴黎大学。听到这消息，我感动得流了好几回眼泪。
真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图注：2018年女儿陪我参观维也纳联合国城
尊 重
在家庭关系之中，晚辈固然要尊重长辈，而长辈同样应该尊重晚辈，尤其要尊重他们对于职业道路和生活方式的选择，只要这种选择合法合规，适合本人，无损他人。
严格地说，梦亭的职业方向一开始是在她年幼、无力对自己的未来职业做出规划的情况下，我们父母为她“量身定制”的。在她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观察到她更擅长文科，尤其是她语言天赋较高，对世界各国的风土人情也颇有兴趣；她的性格比较坚强而独立。于是，在我结束联合国军事观察员任务回国后，就和她妈妈一起为她规划了献身国际事业的蓝图。在学校里，她当然要面对应试教育的林林总总，但我们尽量按联合国官员的条件和要求培养她。到她10岁那年，我们把对她的发展规划告诉她，让她自己决定是否采纳。我们父母绝对尊重她的意见。幸运的是，她非常喜欢我们对她的“量身定制”，简直就是她的理想。于是我们更加坚定不移地支持她向着既定的目标扎实推进。更幸运的是，她所生活的南京具有在这方面培养她的诸多便利条件。我们很快在南京外国语学校找到一位在巴黎留过学的非常好的法语女老师，每周定期对梦亭教授法语。因为我们知道，联合国官方语言有六种：英、法、中、俄、阿拉伯、西班牙语。其中英、法两种语言又是工作语言，联合国所有文书均由或英语或法语写成。随着中国的日益强大和对国际事务日益积极的参与，中文作为联合国一种官方语言，使用频率日益提高。如果通晓英、法、中三种语言，在联合国工作就非常方便。
尊重子女，很重要的一点是尊重他们对生活方式的选择。不同时代的生活经历和生活理念，很容易让父母与孩子之间产生代沟。两代人的生活方式通常有很大差别。父母不应该强迫子女接受自己的生活方式。
中国许多传统理念对中国现有的大部分父母影响很深。这些传统理念不乏精华，但也有糟粕。父母不应该强迫子女不加分析地接受那些传统理念或者准则。比如说“孝顺”。孝敬长辈是永恒的美德。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孝敬都是晚辈对长辈的行为准则。但“顺从”长辈就得具体分析了。如果长辈关于晚辈生活方式的意见是正确的，成年晚辈应该理性地采纳。但这种采纳应该是自愿的，而不能是强制性的。如果长辈的意见不正确，那晚辈则完全可以拒绝采纳。当然，这种拒绝也必须是既有理又有礼。
现实生活中，大多中国父母对于子女缺乏“尊重”的理念。子女小的时候，“打是疼，骂是爱”。子女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时，往往不断催促，横加干涉。当然，今天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经没有旧社会那么威权、那么霸道了，但各种方式的干涉依然困扰着众多年轻人，让他们不胜其烦。有的父母越俎代庖，拿着子女的简历到处张贴征婚。有一次我开车到福州于山的书画店购物。刚下车，一群心急的老人家直接把我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你们家是男的还是女的？”“今年多大了？”“做什么工作的？”搞得我们一头雾水。我无奈把脸朝向天空，结果看到一棵巨大的榕树上，层层叠叠挂满了用红线打结的简历纸片。再低头一扫，树下密密麻麻聚集着一群老头老太。原来他们是为子女婚事而焦虑万分的父母征婚团。还有的父母直接施压，对子女说：你老大不小不结婚，我们没脸见人！甚至有的父母尤其是母亲，因为子女大龄未婚而患上抑郁症。在这种氛围下，有些年轻人拗不过父母而被逼结婚，被动成家，被人推着“进城”，导致许多年轻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梦亭是八零后出生的。可能既忙于工作、学习又忙于周游世界，抑或缘分未到，她至今未婚，甚至似乎也没有男朋友。我和她妈妈从来不着急，更不曾催她结婚。在我们看来，说婚姻神圣有很多含意，其中之一就是说它是当事人的私事，不容包括父母在内的任何人干涉、包办。婚姻一旦出了问题，婚前干涉的、包办的、起哄的那些人，要么爱莫能助，要么躲之不及。只有当事人独自面对。我们必须认识到，婚姻只是人生考卷上的一道“选答题”，而不是“必答题”；婚姻更像生活疆场上的一把双刃剑，而非万能钥。它可能让人春风满面，也可能让人焦头烂额。所以，我非常认真地对女儿说，当你碰到能够给你的生活增添幸福的人时，你可以结婚。否则可以不结婚。结与不结，我们父母完全尊重你的选择，你不要有任何压力。
当然，父母无法陪伴子女一辈子。无论女儿是否结婚，我们都希望她不放弃生儿育女的神圣权利。这样做除了对社会尽义务以外，也是为了她自己：当我们作父母的离她而去时，她依然有亲人陪伴，不会孤独。未婚生育在现代的科技条件和欧美国家法律框架下完全没有问题。去年，她告诉我们已经去美国做了冻卵，我们再次表示无条件的尊重和支持，并衷心祝福她如愿以偿！得到我们的支持与祝福，她开心而感动。根据我们家乡李氏宗族的取名排序（过去针对男嗣），梦亭是“济”字辈的孩子，所以在族谱上她又名“李济恩”，以表我们对她“铭记恩泽，胸怀济世”的寄托。
图注：经常惦念刚刚出国的女儿
亲爱的女儿，生日快乐，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