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日内瓦湖畔，2012 ／ 李梦亭）
当一个人还不了解某个地方的时候，他对于这个地方的印象往往可以统一概括；而当他越深入认识这个地方，那么这个地方留给他的感觉就越纷杂，越难以笼统的描述，瑞士于我便是这种感觉。
相比德法意等周边国家，瑞士的自然风光远胜于她的城市人文。从雄伟的山峦到灵秀的湖泊，整个国家呈现出一种对于大自然的顺服和崇敬，有一种围绕并依附着自然环境而形成的文化氛围和与之配套的生活理念。
2010年7月，我和在法国的大学同学从巴黎一起来到日内瓦工作，一待就是五年多。夏天是日内瓦最缤纷的季节。这颗落在莱芒湖畔的珍珠一般的城市，整个7月都日光充沛，没有下过一天雨。天空蓝得透亮，云朵蓬松如同白色的蛋糕奶油。被鲜花围绕的日内瓦湖闪闪发光，远处的勃朗峰终年被白雪覆盖，近处的大喷水欢快的直冲天穹，被清风撩起的水珠时不时折射出彩虹。夏天也是日内瓦最热闹的季节，各国游客、带着佣人出行的中东家庭以及像我一样到联合国及各个国际组织工作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实习生纷至沓来。
这场奇妙的盛景每年夏天都在日内瓦上演。七月下旬开始的嘉年华集会在湖滨举行，经过8月1日的瑞士国庆节，一直延续到八月中旬，一场隆重的烟花表演则作为它的高潮。在那之后，人们心照不宣的各自归位，做好了入冬的准备，这里的秋天是非常短暂的。
引以为荣的多语能力
日内瓦坐落在瑞士和法国的边境，位于瑞士法语区，这对于在巴黎留学七年的我来说，生活很是便捷。然而我不久便发现，虽然语言相通，法语区瑞士人（20％）和法国人是截然不同的。这种不同丝毫不亚于韩国人和中国人的区别。即使是在国际组织的员工，法语区瑞士职员和法国职员也时常各自扎堆。有时去法国境内的商店购物，除了更加丰富实惠的商品，法国人的服务态度也明显远远热情于日内瓦的商店。不仅如此，德语区瑞士人（64%）与德国人、意大利语区瑞士人（5.5%）与意大利人也都大相径庭。
在这个总人口只有800万、却有四门语言的国度（罗曼什语0.5%），多语能力一直是瑞士人引以为荣的特色，然而最新的联邦统计报告却显示只有少数瑞士人属于双语母语人群，讲两种以上语言的人更少。因此，不同语区的瑞士人之间的交流也存在着屏障。
超乎寻常的身份认同感和民族自豪感
虽然如此，瑞士人有着超乎寻常的身份认同感和民族自豪感，并且深信自家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无论他们是否认识或了解过别的地方。在超市里，“瑞士制造”的商品是最佳品质的象征，无论是否属实。你不用深究为什么，只需要知道瑞士的羊角包一定比法国的羊角包好，瑞士的西红柿一定比意大利的西红柿贵，瑞士的草莓也一定比西班牙的草莓贵，只可惜瑞士不靠海，不然瑞士的海鲜也一定是最好的。
仅仅从食物来看，就能发现这个国家并不追求多么宽广的涉猎面，他们更喜爱纵向的深入发展。瑞士名肴不多，奶酪火锅算是国菜，溶一大锅奶酪，倒点白葡萄酒，用面包土豆沾着吃，再配一点酸黄瓜和香肠肉。看似内容简单，然而光奶酪品种就有成百上千，瑞士人谈论起奶酪火锅来也是津津乐道。似乎这个国家所有的文化产品都与大山紧密相连——军刀、水杯、钟表、文具、机械仪器、饮食习惯无一例外。
受山区文化影响深远的瑞士人反感改变，喜欢墨守成规，苛刻程度比起其它欧洲国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在某些领域里它又能以一种追求严密精湛的面貌出现，倒也铸成了一些瑞士标志性的行业精神。在自豪的瑞士人看来，他们所拥有的已经能够满足生活所需的一切，他们并不好奇也不羡慕（有时甚至很抗拒）外界的新事物，直到那些外界的变化直接影响到了他们，他们才会被动的做出一些反应。大名鼎鼎的Swatch就是这样的一个代表性产物。
瑞士的钟表有着几百年的发展历史，从各个角度来说都是行业的元老和权威。然而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日本发明了世界上最薄的电子腕表，以便捷、低廉、实惠等优势对瑞士引以为豪、历史悠久的机械制表造成强烈冲击。面对日本钟表的异军突起，瑞士人起初依旧保持着不以为然的典型“瑞士态度”，很快瑞士出品的钟表产量在全球市场中的比例从43%急剧下降到15%，使得瑞士制表业深陷危机。直到1985年Swatch的出现才扭转了这一局面，使得瑞士表带着符合新时代需求的切入点重归市场主流。
质大于量
然而这场成功的变革之后，瑞士人对质量高于销量理念的执着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倒是本就在欧洲十分流行的外贸保护主义在瑞士更是备受推崇。
与新兴经济的快速更迭产品的发展思路截然相反，瑞士并不愿意牺牲“完美主义”的美誉、依靠降低生产成本、压低价格来保持市场竞争力。尤其是在机械制造业，瑞士企业强调的是机器的质量与耐用性带来的经济实惠和长远投资价值，然而这往往要求高昂的前期投资，也使得那些希望购买创新技术的发展中国家的企业望而却步，因为后者更偏向通过降低耐用性来压低价格、扩大利益。对于那些热衷于便宜货的新兴市场的买主，瑞士企业也很困惑，不明白如何说服对方先在质量上投资，再得到数年高枕无忧的优质享受，而非短期内的不断更换。
如果仅仅因此就以为瑞士人不图实惠就大错特错了。近年来通过电商平台从中国购买小商品的风潮正在瑞士人中悄悄蔓延开来。对于海外顾客来说，从中国网购不仅商品价格低廉，连运费也是九牛一毛，同一件包裹从中国邮寄到瑞士可能比瑞士国内的邮寄费用还要低。通常，每传送一件包裹，瑞士邮政赚取5瑞郎左右的费用，而根据万国邮联赋予发展中国家的国际邮寄优惠待遇，从中国发来的包裹，瑞士邮政只得到每件1-2瑞郎邮费。仅2015年，瑞士邮政就寄送了250万件发自中国的小型包裹，是2014年的两倍。在此情形下，瑞士邮政支持万国邮联重审中国享受发展中国家的特优待遇的资格。
“白羊踢黑羊”，瑞士右翼抵制移民
另一场影响深远的变化则发生于2008年。瑞士刚刚加入申根国，比起德法意等有着相对丰富的管理移民和流动人口的老牌国家来说，瑞士则显得经验不足。长期封闭、相对稳定的社会人口结构使得瑞士面对突然到来的大量流动人口时不知所措，之前固定的治安配备无法及时升级，与多变的情况相称。而同年爆发的经济危机又使得流动人口的数量和成分都更加复杂，所有这些使得像日内瓦这样的城市忽然从往昔的安逸跌进了莫测之中。虽然迁徙行为是人类乃至万物的天性，可在没有得到妥善管理的社会情况面前，人们自然而然地将怨愤对准了外来人口，而非问责政府对社会治安管理的不力。
似乎也是从那时起，瑞士右翼团体更加积极的运动起来，用“资源有限”、“生活质量保障”等等各种振振有辞的说法煽动群众对于移民的抵制，让族群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我也时不时会在信箱里收到这些宣传单，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瑞士右翼政党人民党的那张著名的“白羊踢黑羊”画报。画面上，站在瑞士红底白十字国旗上的白羊将一只黑羊踢了出去。所有这些，都与我所处的鼓励包容、提倡平等、文化多元和民族融合的工作环境形成了鲜明反差。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作为人道主义萌发的国家、联合国机构和国际组织的东道国之一，狭隘民族主义却在文明理想的气泡之外重新抬头、伺机生长。
中立、联邦制和直接民主制度
尽管如此，拥有中立、联邦制和直接民主制度的瑞士在国际舞台上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整体形象。正是这种政治制度将瑞士的不同语言、宗教和文化凝聚在一起。尤其是直接民主制度，深藏于传统、渗透进血液，有着上百年的历史。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公民像瑞士人一样对国家事务拥有如此多的参与权和影响力。这个由26个州组成的联邦国家就像一个天然的民主试验田，反复探索测试着公民社会在民主道路上的步伐。
在瑞士，参与直接民主体系通常有两种方式：一是享有参政的正式权利，这种方式让选民拥有对政治精英的控制权；二是对政治工具的切实使用，它保证了政治家对民意的了解。而研究结果表示，对于瑞士人来说，拥有参与直接民主的可能性比实际真正使用这一政治工具更为重要。因为这种可能性已经起到了约束政客、要求听取民意的作用。
就像瑞士联邦议会前任议员葛罗斯所说的那样：政治家们不能害怕与人民分享权利。没有什么重要问题是公民不能理解的，也没有人不喜欢表达政治观点的权利，每个人都能学习民主，而直接民主最宝贵的副价值之一就是一个社会的知识水平。“瑞士的经验说明，现代公民喜欢直接民主这种机制。他们拥有在任何时候、针对任何议题提出想法的权利，从而修改宪法、修订法律。这是瑞士民主模式的经验，也是对他国的激励。公民能否明智地运用他们手中的直接民主权，这不是该由我们来评判的。围绕着公民的决定或提议的明智与否，存在着各种不同意见，但最根本的是，一个民主国家应该给公民表达的机会。”葛罗斯也提出了对瑞士的民主制度的警告。比如侵犯少数人基本权利的公投、政治宣传和党派财务的透明度、以及强化对普通大众利益的捍卫等等。尤其2016年充满了对欧美民主的考验，日内瓦大学全球研究中心主任施沃克表示，民主是弹性的，不管是左派还是右派的极端政党都与民主和法治国息息相关。全球范围内正在发生的技术革命、经济危机、政治动荡都增加了不稳定因素、扩大了负面情绪，冲击着本国公民、外来移民乃至整个欧盟，这些危机都在测试着民主应对变化冲击的包容度。
对于瑞士千丝万缕的感想在过去生活在日内瓦湖畔的这些年里点滴积聚着，无论是欣赏崇敬还是困惑不解，一言难尽最终都慢慢沉淀下来，在我离开瑞士之后反而有机会抽丝剥茧、跃然纸上。对于我来说，这始终是一个奇特而神秘的国度。而提到瑞士人，我就会联想到卡通画里的人物——戴着彩色的塑料框眼镜，看起来一本正经，或许口袋里还揣着巧克力豆，永远会说一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他们憧憬大自然，想法天真而简单，却又充满着鲜明的个人色彩，让他们显得总是和周围人都不尽相同。
（作者本科及硕士研究生毕业于法国巴黎第十二大学，2010年至2015年期间分别在瑞士日内瓦的联合国人权高专办、国际劳工组织、国际电信联盟工作；2016年起在奥地利维也纳的联合国毒品与犯罪问题办公室工作。）